厌恶一个人时，真正被拒绝的，往往是那个自己都不敢正眼看一眼的自己。

有些讨厌来得特别快，不经思索，像是被电流击中。那种“我怎么这么受不了她”“她凭什么这样说话”的情绪，起初会以一种很正义、很清醒的姿态出现，让你觉得你是在坚持原则、捍卫边界。但如果冷静下来，想久一点，就会突然感到一丝古怪。因为那种反感，并不是针对任何实质性的伤害，更多的是一种情绪本能，是看到她的样子、她说话的语气、她的表情和眼神时，身体自动涌起的一种强烈不适。

然后你开始想，是不是她做了什么真的过分的事？也许有，也许没有。但你心里知道，那种反感其实早在她开口之前就已经出现了。

那就只能是她身上某种东西，像一面镜子，把你某部分不愿看、不敢认、不曾接纳的自己照了出来。

我以前特别不能忍一种人。那种说话特别直接、不考虑别人感受、总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人。我会在心里默默嘀咕：这人也太自私了吧，一点边界感都没有，怎么可以这么不顾他人？但奇怪的是，那种生气并不带任何真实的委屈。不是她伤害了我，而是我好像被冒犯了，但又说不出哪里被冒犯了。

后来有一次梦到，我在一个公开场合也那样讲话，说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，没有管别人脸色，没有说“可能是不是有点太直接了”，也没有在每个观点后加个缓冲词。梦里的我说得很轻松，讲得也很顺畅，没人反对，没人打断。我醒来的时候心里却泛起一阵羞耻和慌张，好像我在梦里犯了什么错。

那一刻我意识到，我讨厌的不是别人太直接，而是我自己从来没有勇气直接。那个我否认了很久的部分，那个想要表达、想要为自己争取的自己，在童年某个时候被训斥、被嘲笑、被压抑，于是我干脆把它藏起来，当成一个丑陋的东西。从那之后，每当我遇到一个敢说敢要、不怕冲突的人，我就本能地觉得那是“不对的”“不体面的”“不值得被喜欢的”。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惹了我，而是他们激活了我体内那部分被拒绝的自己。

有些厌恶，是一种自我保护。它像是你在心里筑起一道墙，不让那面镜子太靠近，不让那面镜子照到你不想面对的角落。你说你讨厌别人自恋、讨厌别人懒惰、讨厌别人喜欢炫耀，其实你只是曾经因为这几点，被某种方式羞辱过。你也曾经想炫耀过一点点成就，结果被人冷嘲热讽；你也曾想要偷懒一天，但被家长用“你怎么能这么不争气”这种话狠狠打压；你也试图享受自己，欣赏自己，但在长大过程里，那种“谦逊才是美德”“自恋是可笑的”声音一次次把你往外推。

于是你干脆在内心树立一座道德法庭，把自己所有想炫耀、想偷懒、想放松的冲动都打入冷宫。再后来，当你看到别人毫不掩饰地活出这些状态，你就像是看到了一个在你内心法庭上被处决却奇迹般活下来的人。他们活着，而且活得不惧非议，于是你心里那个“审判者”愤怒了。

其实那个“审判者”也不过是你内心一个受伤的小孩。他害怕被抛弃，所以学会了驯服。他害怕被责备，所以学会了压抑。他不能接受自己贪图安逸，不能接受自己也会嫉妒，也会懒惰，也会想要被看见。他唯一学会的方式就是：把这些欲望切掉，再去攻击那些还活着的人。

所以你讨厌别人，其实是你曾经试图成为那样的人，但失败了，然后痛恨失败的自己。你希望自己能坦然表达情绪，但每次开口前都会咽下；你希望自己能轻松一点，但总在晚上加班到凌晨；你希望自己也能像她一样爱美、被欣赏，但你曾因为一条裙子被说“不正经”。

被拒绝太多次之后，你以为那不是你，你以为你早就不在乎了。可当你看见别人活成了你曾想成为的样子，那种早已埋藏的欲望又开始作祟，它在你心里叫嚣，却又不敢以自己的名字出现，于是它转化成了愤怒，转化成了轻蔑，转化成了“我讨厌她”。

有时候你甚至会在厌恶之后陷入长久的内耗。你知道这种情绪“不该有”，你知道她没有真的伤害你，你知道你“太敏感了”，可你又无法阻止那股排斥感从胸口涌上来。你一边指责自己小心眼，一边反复翻看她的朋友圈；一边在别人面前装作大度，一边偷偷希望她出点丑。

这种撕裂，不是虚伪，是一种长年压抑之后的心理自卫。你不是想伤害她，你只是还没学会怎么温柔地接住那个一直被你藏起来的自己。

所以每次你强烈讨厌一个人，不妨慢一点去问问自己：她让我想到谁？她身上有什么，是我一直不敢承认自己也有的？她的存在，是不是正好刺中了我最不愿回忆的成长片段？

如果你认真去问，会发现，很多厌恶背后藏着的，其实是一种深深的渴望。你羡慕过她的自由，羡慕过她的自信，羡慕过她的不在乎。只是你没有机会、没有条件、没有环境去拥有那样的自由。于是你把渴望藏在“厌恶”的外壳里，好像只要否定她，就可以证明自己当年的隐忍是对的。

但有些情绪不是靠否定别人就能平息的，它们需要被看见，被接纳，被温柔地放回身体里。你得一寸一寸地找回来：那个你不敢承认的自己、那个曾被否定的自己、那个本可以更轻松但却一直在扮演懂事的自己。

讨厌是镜子，厌恶是指向，被投射出来的，从来不是别人本身，而是你曾经丢掉的某种可能。

如夜話，至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