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最常骂的事，往往自己也正在做。

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，有点难堪。那天听别人随口讲起一件小事，说有人在群里抢着发言，每一句都在试图显得自己懂得更多一些，别人提建议就冷脸，不愿听，表面上“嗯嗯”应着，其实已经在找反驳的点了。我一下子就跳出来了，说这种人太讨厌了，装得要死。说完自己都觉得解气。可话音刚落，脑子里突然闪了一下：这不就是你自己前天刚干的事吗？在另一个讨论群里，人家说个方案，你第一反应不是考虑内容，而是心里立刻想要指出漏洞，想让别人知道你也有东西。那时候也笑着说“蛮好的”，但其实内心早就开始列清单了。

那种感觉特别不舒服，就像你刚骂完一个人贼，突然低头发现自己手上也拿着东西。你会有一瞬间想要自圆其说，想说“我是有理由的”“我那个情况不一样”，但心里最清楚：根本就是一样的，只是视角换了，角色掉了，别人的行为到了自己身上，就被默认成了“有理由的”，而别人做出来就成了“让人反感”。

这种事情并不是偶尔才发生，它其实很频繁，只是我们大多数时候都没觉察。说别人控制欲强，自己在家里却总是强行安排亲人的生活节奏，觉得“这是为你好”；说别人说话太直接，其实自己也常常不顾场合地批评别人，只是换了个“我这个人比较坦率”的说法；说别人喜欢站在道德制高点，其实自己也经常发朋友圈影射别人“没良心”，只是语气更温和一点。但说到底，这不还是一样的行为吗？

我后来才明白，这其实不是“别人也不是什么好人”的问题，而是我们的认知容易陷进一个惯性里——只要不是别人对我好，我就会更容易去分析他的行为本质；但只要是我自己，或者我关心的人做的同样的事，我就会自动打开解释系统，为他们寻找理由，找出背景，甚至美化动机。这不是有意识地双标，而是人性在保护自我形象的时候惯有的手段。

可是这种保护，有时候恰恰成了我们看不清自己的障碍。我们总以为自己是正义的一方，是清醒的观察者，是能指出别人问题的人。但真正的清醒，其实是回头看自己是不是也在做同样的事。你骂别人自私，那你上次拒绝帮忙的时候是不是也只是“没时间”？你说别人不尊重人，那你上次和外卖员讲电话的时候语气是不是也有点差？很多时候，不是别人多坏，而是我们把自己太快地放到了一个安全的位置，习惯性地认为“我不是那样的人”。

你当然可以对别人有看法，有判断，这本身没有错。错的是你在判断别人的时候，完全放过了自己。你以为你站得高，其实你只是还没看见镜子。人只要活着，就难免犯错，难免自私，难免有意识不到的偏见。但如果你总是站在道德审判的位置上，拿着一把尺子去量别人，却从不往自己身上比，那你很可能正在不断制造你最讨厌的那种人。

我现在试着做一件事：每当我很想批评别人，尤其是那种非常冲动、非常情绪化的批评之前，我会先问自己一句，“我有没有也做过类似的事？”这个问题常常让我安静下来。不是让我原谅对方，也不是要我压抑不满，而是它能让我从那个“我是对的、他是错的”的结构里退出来，站在一个更真实的位置上：我和他，其实都没那么清白。我们都是在试图成为更好的人，都是在摸索，只不过我们跌倒的地方不一样而已。

这听上去像是为人找借口，其实不是。真正的借口是说“大家都这样，所以无所谓”；而我想说的是，“我也有问题，所以我得小心”。如果我指责别人贪图功劳，那我是不是也曾偷偷希望自己的努力被看见多一点？如果我说别人对人冷漠，那我是不是在朋友失落时也没真正用心听过他讲完一句话？这些问题有时候会扎心，但扎心也是一种开始，是你不再把自己当成那个从不犯错的人的起点。

我记得有一次在楼下的便利店，看到一个小男孩摔倒了。他的妈妈站在一旁，并没有立刻扶他，而是说了一句“站起来，不疼”。我心里立刻有点不满，觉得她太冷漠了，怎么能不去安慰一下孩子？可就在我准备走近的时候，我突然想起前几天我对我侄子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，语气甚至更重一点。当时我觉得是为了“锻炼他”，可现在看着别人这么做，我却下意识地把这种行为归类成了“冷酷”。

原来我并不是更温柔，我只是记性差。

人和人之间的那点距离，常常不是因为我们真的不同，而是我们在判断他人和判断自己时用了完全不同的一套标准。你在别人身上看见缺点的时候，不妨也想想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影子。不是为了否定自己，也不是为了强行对齐谁对谁错，而是为了更真实地面对自己。因为只有当你看到自己也在犯错的时候，你才真的开始改变。

不然你一辈子都只能活在指责里，活在别人做得不好的焦点中，活在一个你以为“别人都很糟糕、我才是清醒”的幻觉里。那样的清醒，很冷，也很累，最后可能谁都靠不近，因为你连自己都看得太完美了，谁也进不了你的世界。

我现在越来越相信一句话：对别人的宽容，其实是对自己的诚实；你承认别人也在努力的同时，也是在承认你也不容易。你放别人一马，其实也是给自己留条路。有些时候，我们确实没比别人好到哪儿去，只是站的位置不一样，仅此而已。

如夜話，至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