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加拿大做临终关怀,看到华裔困在孝心里
2025-07-30
临终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人临终时不再像一个“人”。
一直都记得第一次推开中心的门,那种干净而平和的气息,一下就盖住了我心里原本对“死亡”这个词的紧张。没有消毒水的味道,没有脚步乱响的走廊,也没有被压抑得喘不过气的沉重。我听到的第一句,是护士跟住户轻声说的:“今天窗外阳光很好哦,吃完饭我们去晒晒?”
很多人一听“临终关怀”就会误以为是放弃,是等死,是家属心狠。但真正走进这里,才知道什么叫“人在最后的时光里仍是一个人”。他们不再是被捆在病床上,靠机器呼吸、靠数字存活的一堆数据。而是可以握住手、看照片、吃一点喜欢的冰激凌、听听老歌,在疼痛之间还留有自己喜恶的人。
可也正因为这样,华人家庭常常觉得“不够努力”。这种“孝”的观念,不光是道德的负担,它像一层无形的薄膜,裹住了我们的手脚,让我们在照顾亲人的过程中不断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还不够。吃得是不是少了?是不是换尿布慢了?是不是哪句话说重了?是不是还能坚持一下,不要交给别人?
我太熟悉那种情绪了,那种拼命想做得更多一点,却又每天都精疲力尽的状态。有时候你明明只是想坐一会儿,闭眼五分钟,但又忍不住自责:如果这会儿他突然醒了找我,我没在身边呢?
我见过一个老太太,在陪丈夫住中心的那几天,眼圈一直是黑的。她拒绝让任何志愿者替班,就坐在那张窄得像学校午休躺椅的床上,每晚最多睡三小时。她跟我说话总是笑着的,可我能看出来她笑起来嘴角在抖。她有一次对我说:“人啊,活着的那个比快走的那个还难。”
她不是不累,而是不敢承认累。因为一旦承认,就好像这份“孝”就不完整了。这让我想起我国内的亲人,爷爷临终那会儿,家里没人告诉他实情,说是怕他崩溃。可我总觉得,比起被蒙在鼓里慢慢耗尽,他可能更愿意知道时间有限,从容地安排自己的告别。
但谁又能确定呢?就像我婆婆至今还在半夜里反思当初给母亲拔管是不是太晚了。死亡这件事,它没有标准答案。没有什么是一定对,或者一定错的。
只是我越是和这些临终者待得久,就越明白一个事实:人在走向终点的路上,最需要的不是“继续活着”的努力,而是被“好好对待”的温度。这个“好好”,有时候是少喂一口水,别让他反胃;有时候是多停一分钟,听他讲完一段回忆;有时候,只是让房间里放一首他小时候爱听的歌。
我常常觉得,那些房间里的照片、画作、花朵,甚至哪怕只是一床自己带来的毯子,都是在提醒所有人:这个人不是一个病号。他曾经旅行、恋爱、摔倒过、做梦过。他的生命不只是剩下的那几天,也包括那些已经过去的几十年。
但我也理解那些不愿放手的家属。有时候你越爱一个人,就越难接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。你会本能地想做点什么,哪怕只是喂一口汤,哪怕只是换一个姿势。你不是不累,你只是太怕失去。
可是,爱也有一种方式,是“放下”。不是放弃,而是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,留出时间去坐下来牵他的手,说一句话,或者哪怕只是静静地陪着。不是每一个动作都要“有用”,有时候,那些“无用”的眼神和触碰,才是告别真正的意义。
我还记得那个心脏衰竭的意大利奶奶,每次我陪她吃药,她都会笑着说:“Bella,你来我就不怕了。”她知道我不是医生,也不会治病,但她知道我在。只是这样,就够了。
我也记得那个三十八岁的住户,临终前几天,她的家人把圣诞节的小鹿灯饰都搬进房间。她弟弟后来在葬礼上说,那段时间虽然短,但他们留下了美好的回忆,学会了不拖延地说爱,说抱歉,说再见。
“这是她留给我们的礼物。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,我眼泪一下就下来了。
所以我始终相信,临终关怀不是放弃生命,而是尊重它,直到最后一分钟。不是不给努力,而是把力气花在真正重要的地方。
也许我们还需要很长时间,才能真正理解“临终”不是“失败”。但我希望,在这条路上,我们别把亲人变成任务,也别让爱变成疲惫的证明。
至少,在告别之前,让他们仍像“人”一样地活着。
如夜話,至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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