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尘阁日记

无尘阁日记

一个中年富豪的阶层滑落:从300万迈巴赫下来,去开网约车“续命”
2025-07-29

真正摧毁一个人阶层的,不是失去金钱,而是失去选择的余地。

张永利坐进那辆二手比亚迪的时候,没有多犹豫。他知道那不是属于他的位置,也不是他喜欢的车子,但除此之外,他已经没有太多能选的了。他过去开的是迈巴赫,车门一关,像是与人间烟火隔绝;而现在,他得在夜里一点爬起来,帮喝多的客人开车门、扶上车、系好安全带,再掏出消毒湿巾,把对方吐出来的酒味慢慢擦掉。

也许就是从这时起,他开始知道,钱的味道,不光是香的。

有些事情不是突如其来的。张永利的崩塌其实拖得很长。他并不是那种一夜间被雷劈倒的商人,更像是被细雨打湿的木屋,开始只是天花板多了一条水痕,然后地板也鼓了起来,最后在一个并不特别的日子,一根横梁啪的一声,就这么断了。

我第一次意识到他是真的落下去了,是他带我去看他住的出租屋。那天他没穿制服,穿的是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,袖口还有一点泛黄。他用钥匙打开门,一股密闭许久的潮味扑出来。他说他现在每天起得比以前在办公室还早,跑够12小时才能拿到平台满勤奖励,刚好能把车贷、房租和吃饭钱全覆盖。剩下的,他说,基本没什么剩下的。

那间屋子很小,一室一厅,但厨房是开放的,油烟没法隔开。他说他现在最怕炒鸡蛋,烟一呛,车里留味儿。乘客投诉一次,他就要被限流一周。平台对司机的容忍度,比对用户低得多。他说这话的时候,倒没什么怨气,只是像在复述一条天气预报。

他以前不是这样的。他以前是“张总”。他最喜欢的字是“稳”,迈巴赫的座椅软得像沙发,他会把手表摘下来,放在中控那块黑漆漆的面板上,看指针一格一格走,车内一点声音都没有,只有表在走。他说那种安静让人安心。

但现在他连车内音乐都不敢放,怕被乘客打分时扣掉“环境”那一项。他说他有点怀念以前被人喊“张总”的日子,那时候没人敢让他等太久,更没有人上车前说“开空调啊,别抠门”。

他又说,其实也没多怀念。他想了下,又摇头,说不怀念是真的,只是有点想知道自己那条江诗丹顿最后去哪儿了。他记得是放在了抽屉最深处,后来太多东西要卖,他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翻,翻累了就不找了。现在大概也早就不见了。他说那表其实不怎么准,但很贵。他当时就觉得表不准不要紧,反正别人也不会真的看时间,只看你戴了什么表。

过去有好几年,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城市的节拍器。项目在哪儿开工,哪个领导今天要吃饭,哪块地明天要招拍挂,他只要轻轻一转头,就能把节奏带过去。他有办公室,有会所,有在保安眼里都发光的名片。他说他名片的边是金属雕的,上面镂空的祥云,特别锋利,有人割破过手。

他没想过有一天,会有人连听都不想听他说话。

出事以后,他是最后一个不愿意躲的。他还会亲自去售楼部,被围着骂,甚至有业主拿保温杯朝他砸。他说他最怕听到“骗子”两个字,因为那不是在骂,而像是一个结论。他的合伙人早就不见了,手机打过去也不接,只有一个还会偶尔发来微信,说“你看看这个项目还能不能盘一下”。

后来他就不再接陌生电话。他说每天早上出车前,他会看看自己的微信、短信、未接来电,有时候连一个都没有。他说那一刻特别安静,安静得像是一个退潮后的沙滩,你不知道下一次浪会不会来,也不知道潮水到底退到哪儿去了。

现在的张永利,衣柜里还挂着那件价值两万多的定制西装。他没舍得扔,但也不会再穿。他说穿着它出车,有人认出来就尴尬,有人认不出来也尴尬。后来他去批发市场花四百块买了一套便宜的西装,摸起来像塑料,袖子长短也不对,他就拿去改了下。改完回来,他看着镜子说,这样反而更像“司机”。

每天接完预约单,跑完机场,再绕回城里,晚上七点,他在楼下抽根烟,顺便看会儿新闻。他说现在的房市他也不太敢多看了,但还是会忍不住点开。他还有几套房子没卖出去,他说他也不指望都卖掉了,只要能卖掉两套就行。

他说那样他就能不跑车,开家小面馆,再请一个洗碗的,自己在后厨煮面。来一个人,问他有没有红油抄手,他就说“没有”。就这样,日子也能过。

他说他现在对钱又有了概念。不是那种“多少钱都能挣回来”的概念,而是“钱能让你喘口气”的概念。他说他从前不懂这个。他说他从前把钱当成工具,现在觉得钱是体温,少一点也冷。

他说现在的他,是活得最没有人的时候,但也是最清醒的。

他说,清醒这事,不是天生的,是一层层剥落掉你的脸皮后,剩下的那点骨头和脊梁还站着,才叫清醒。

他说这话时天已经黑透了,外面风不大,但很凉。他站在马路边,背后是他那辆白色比亚迪,车窗关得严实,像是夜色里的一块沉默的石头。

他说话慢了一点,我也不再问了。

我们就这样站了一会儿,都没说话。

夜色是这样一种东西,它能把人的边界收得很近,近到你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,不需要语言,也能听懂彼此的沉默。

「如夜話,至此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