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些路你走得太久了，会忘记自己当初为什么出发。

我坐在办公桌前，夜里十一点，批着学生交来的作业，忽然想起十几年前我在“考研楼”里翻窗而入的那个冬天。楼道冷得像铁管子，墙角的积雪还没化，我把书从包里拿出来摊在课桌上，手是硬的，鼻尖也是硬的，只有眼睛还热着。我那时候真是笃定得过分，觉得“他能做到的，我也能做到”。现在回头看，那个“他”可能早就不记得这些楼道、桌椅、门窗了，而我还记得，是因为我在那个年纪，把整个身体都压在了“非要上去”的愿望上。

不是嫉妒，只是太想证明一件事——我们这样出身的人，也可以。

“出身”这个词我一开始是不肯用的，觉得用它就等于认命。可你待得够久，就会看清楚，有些人从来没进过起跑线，就被拉进了终点。而你只能在终点线外，再往前挤一寸是一寸。

有时我会梦见高中那场文综考试，身后那个脚步声比题目更让我紧张，踢我凳子的那个人我始终没回头看清，他就是一个象征，是那些比我背景强、比我更“知道门道”、比我更有退路的人。我不恨他，我只是永远记得我怎么走出了那个教室，骑了二十多公里的路，边骑边哭，一路上没一个人知道我刚刚经历了什么。

我没什么特别的天分，就是那种你得看两遍书才能记住的人，语文还行，数学差得一塌糊涂。要不是我坚持，每一关可能都会卡住我。中考、高考、考研、考博，每次都要失败一次，再站起来一次。有时候你不信命，是因为你实在没别的办法了。你只能一遍遍对自己说：我可以，再试一次。

我也不是一直都坚强。我曾经在深夜的值班室，看着手边的书，忽然失神了几秒，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就是个过路人，不属于任何中心，也进不了真正的圈子。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，但我也知道没人会为这件事负责。你只能靠自己硬撑着。

最难的不是没机会，而是当机会出现时，你还要用尽全身力气去抢，然后别人说你“浮躁”“功利”“太急”。我听得太多了，觉得那些说这话的人从来没明白什么叫“无退路”的读书法。他们可以优雅地慢慢来，因为他们不用担心下一顿从哪来。

我到现在还记得图书室那扇紧闭的门，还有我从村支书家厕所里“偷”出来的那些报纸和资料。我是从这些“废纸”里，一点点爬进了文字世界。我读的不是书，是出路。我读的不是课文，是我那时能握住的唯一梯子。

后来我辞掉工作那年，老家单位的领导语重心长地劝我，“副镇长都排上号了，你干嘛要走？”我知道他们是真心为我好，但他们不知道，我不是不懂现实，我只是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生。那几年我每晚值班回来，偷偷在办公桌底下写读书笔记，每次写完都会有种像偷情后的疲惫。我明白，这样的人生我过不下去，我想换一条路，哪怕更苦。

博士那几年，我是真穷过。给别人做代笔，不署名；写论文一篇两千，是我那时候活下去的重要渠道。我写的时候想的是稿费，不是荣誉。我想的是能不能再撑几个月，不要靠家里、不要借钱。写那么多，不是为了什么学术理想，是为了不崩。

毕业时我已经35岁，一道谁也不说，但每个人都知道的线。一些985学校直接说你年龄大了不考虑；有的知道我三本出身，立马就冷场了。他们不说歧视，但你能感受到那种“你来干嘛”的表情。你知道吗，那一瞬间你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太高估了自己的可能性。

好几次，我面试前主动说出“我本科学历不好”“我已经35岁”，我说出来不是因为自卑，而是怕他们没看清楚。我宁愿自己先讲清楚，再被拒，也不想对方事后觉得“被骗了”。我就是这样，总是先在自己身上找原因。

我也累了。我不再对所谓“学术圈”抱幻想。我知道你得会说话、会混圈子、知道哪家期刊需要什么调子、哪位老师喜欢什么语感。可我学不会，我也不想学。我觉得写东西是和自己对话，不是投标书，不是表演。我写的东西不见得好，但它是真的，我是认真写的。

我不是不想往上走，是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走。我到这一步，已经把自己逼到边缘了。我也曾想过，如果哪天实在走不动了，是不是也该放弃一会儿。但我还没到那一步，我还想再试一次。哪怕没人看见，哪怕最后没结果，我还是想再试一次。

有时候我也想，如果我当初在老家留下来，现在可能就是镇长、副局长，家里人更有面子，邻居也不会背后嘀咕我还是个没车没房的穷老师。我妈的焦虑也许不会那么深。我知道她不怪我，她只是累了，她这一生就是为孩子活的，而我这十年都没能回报她什么。

我不敢跟她讲我的难处，怕她太心疼。我说我很好，其实心里在发冷。我知道她想让我早点成家，可我真的顾不上。我连自己都顾不好。每次她问“你还好吧？”我都说“挺好的，学校还行，学生也不错。”其实我有时候一个人走回出租屋，看到灯没开，才发现屋里确实没人等我。

我不怪命运，但我也不全信它。我觉得命运是能推一推的，就像天花板，你不推一下，你永远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动不了。

我不想讲什么成功，我只是想问一句：我这样努力了十几年，真的就该止步于此吗？如果答案是，是，那我也认了。但我想亲自去走完这条路，哪怕走到尽头，哪怕没人陪我，哪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走过。

因为这是我自己选的路，是我一点点拼出来的，不靠运气，不靠背景，不靠别人的抬举。就靠我自己。

「如夜話，至此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