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尘阁日记

无尘阁日记

安於不正處
2025-07-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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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清晨草地上的一只茶碗,靜靜地側臥在陽光與露水之間,仿佛正從夢中甦醒。我凝視它的模樣,不規則的邊沿、沉靜的釉色、安然的姿態——彷彿不是人手所造,而是自自然然生長出來的一個存在。如同草,如同雲,如同人心最深處,那個無須雕琢卻本然自在的部分。

一只傾斜的碗,顯現出天工之美,也提醒著我:並非每個東西都要「正」,才算安好。

我們常常以為,穩當的事物必須立得端正,物件須對齊,人心須有準繩。但這只碗斜躺在地上,既未碎裂,也未失用,反而多了一種含蓄的動勢與柔和的穩定。它不端坐於桌面,而半入於草叢之中,既有歸根之感,也有潛伏之意。這種不正中的正,恰恰契合了天地運行之理,無強為,無勉力,只是順勢而行,如風之過樹,如水之就谷。

形式的傾斜,不代表價值的失衡,反而開啟了一種更寬闊的觀看與存在方式。

我看見它時,腦中第一個念頭並不是「它歪了」,而是「它安靜」。在它的傾斜中,我反而感受到一種由內而發的均衡,那是超越對稱的穩妥,是不取齊整的從容。許多時候,人們一心想要把事情做得「標準」,把自己活成「別人眼中的正」,卻反而活得辛苦而僵硬。但這只碗卻像在說:只要心是圓的,形狀如何都能盛住世界。

草地的柔軟,成全了碗的傾斜,也使我明白:柔能載重,接納即是力量。

若這只碗落在石地上,它或許早已碎裂;但它落在草地上,草承住了它,碗便得以無損。這是一種天地間最深的智慧:以柔克剛。在人生中,我們常以為堅硬才是力量,銳利才是成功,但真正能讓人得以安住、久行的,往往是那種溫柔包容的心境與環境。就像這片草地,低處自守,不言不語,卻接得起每一個掉落的器物與心。

這只碗並不「擺放」,它只是「存在」,這存在本身,便足以成為一種道的呈現。

我們的生活中,太多事被安排、被設計、被期待要「擺放得好看」。但這只碗沒有被安排,它只是被放下,或者說,是順其自然地落在此地。它不是被放對位置,而是讓自己與環境融合,因而顯得恰到好處。這是一種無為而無不為的狀態:不刻意選擇,反而與一切合拍。這也是修行的樣子,不是在每件事上都做到完美,而是讓心與事自然相遇,在相遇中顯露本性。

碗之所以能盛水,是因為它有空性;人之所以能容世,是因為願意留下空處。

我曾在靜坐中體會到一種空,並非虛無,而是一種準備好接納的狀態。這只碗雖傾,卻仍敞開著,仍可以盛水、納茶,仍有其用處。它之為碗,並不在形正,而在「中空可用」。同樣地,一個人之所以可親、可敬,也不是因為他才華卓越或行事周密,而是在他內心中,總有一處未被自我填滿的空處,能容得下他人的言語、世界的變化,以及無常中的無限。

萬物之間的和諧,並非來自彼此對齊,而是彼此相讓,各歸其位,各安其心。

這只碗與草,無言地演繹著這一條天道之理。碗不責草之低微,草不責碗之傾斜。草讓碗有處安放,碗讓草有物可托。這樣的互讓與成全,沒有聲音,卻有氣息;沒有理論,卻有天理。人若能如此相待,社會也會多一些柔光、少一些尖銳。彼此不以己度人,不以規格定義價值,只是以心見心,以存在之本然相待,那麼萬物萬人,皆可安生。

有時候,傾斜也是一種謙卑,它讓我們記得自己不必總是居高臨下。

我想起過往,那些被我心中標準定義為「不完美」的自己——說話不夠流利、行動不夠果斷、情緒不夠穩定——但或許正是這些「傾斜」處,才使我懂得柔和,也讓我學會了等待與包容。如今我再看這只碗,內心竟升起一股柔軟的敬意:它不再是「一件歪掉的器物」,而是一位懂得低頭的行者,用自己的姿態,提醒我:不必端坐,只需安然。

天地無言,其道自然,而人若願意靜下來,萬物皆是教我之師。

這只碗無聲,但它教我學會了看見;這片草地不語,但它教我學會了承接。我願意慢慢學習,把每一次「看見」都當作一次「聽聞」,在看見中體悟,在體悟中沉澱。然後再以這樣的心,去對待身邊的人與事——不以傾斜為錯,不以非標準為缺,而是尊重每個存在的形態,並在心中給他們留一個位置。

如夜話,至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