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理虽顿悟,事须渐修”
2025-07-18
理雖頓悟,事須漸修。初聞此語,只覺平實而有古意。近日身心稍定,病退如雲開月現,方得一絲真味,彷彿那古人遙遙傳來的清音,在靜夜裡忽然應耳。這八字,如燈如岸,照見我久以來內心那無言的矛盾與掙扎。
頓悟是心中某個時刻,忽然明白自己本非他物。
人在塵世,念念逐境,如浪上之葉,隨風飄轉。偶然因緣會遇,或讀一經,或聞一語,內心那長久未明的重霧忽然裂開一道光縫。那不是多得了一層知識,也不是收穫一種技巧,而是某種內在的認領——原來這一切我早已有,只是迷失得太久。這就是理上頓悟。
理,是什麼?是心體,是性命之根,是那個不因身心變化而增減、不因外境紛擾而搖動的存在之源。佛家謂之真如、佛性,老子謂之道,聖人謂之天理。這個「理」不需修得,不需證明,它只需被看見——如同雲開見月,非月新生,只是現前。這就是頓悟的本意。
我記得曾聽人說,眾生皆佛,只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。初時只是聽聽,如今才知,這句話說的是我。不是要成為誰,而是承認自己本是誰。這一認,就是生命的轉向。
但見理不等於成道,知自己是誰,不等於活得像自己。
從理上見到自心如空,萬象如夢,那剎那確實如登高處望大川,萬念俱寂。但回到日常,卻發現舊有的情緒仍在,習氣如影隨形,動則煩惱起,靜則散亂生。這時才明白,原來頓悟只是引路的燈,不是旅途的終點。
古人說:見性非是成佛,悟理尚需修事。這「事」是什麼?是我日用之間的一言一行、一念一動。是我與人相處時的煩躁,是我面對失敗時的逃避,是我愛執難捨的依戀。這些不是理所能一掃而空的,它們如同舊城破屋,需要一磚一瓦修復、拆除、重建。
這是我近來逐漸明白的地方:悟是一瞬,修是一生。若只仰望頓悟的高峰,不願一步步走過自己的泥濘之地,那麼悟也會如曇花般短暫,被業力與習氣重新蓋過。
漸修,不是走向某個理想的我,而是一點點清理回家的路。
有時我會想,一個從小在市井長大的王子,忽然知道了自己是皇子,他會馬上改變語氣、態度、舉止嗎?不,他仍有舊習,仍會說市井話,仍會為小利所動。但他心裡有了「我是王子」的念,從此便走上學禮儀、養風度的路。他不是要變成另一個人,而是學著像他本該是的樣子活著。
修行亦如是。悟,不是起點,也不是終點,而是方向。漸修,是向著那一方向行走,用實際的呼吸、起心動念、語言行為,一點一滴地與自性相應。這一點一滴,非為裝模作樣,而是為了讓內心與外在一致,讓「知」與「行」真正成為一事。
內觀,是回到當下的一條真實之路,也是漸修最穩妥的門徑。
從前我總想破關、成道,總盼著哪一日大徹大悟,從此心無罣礙。如今才知,心無罣礙,不是從哪裡來的一道神光,而是一次次面對自己念頭時的照見與不動。當心亂時不隨之亂,當情起時不被情牽,這種不起於境的明覺,才是無聲的大徹。
內觀不是神秘法門,不是觀想光球,也不是控制呼吸,而是一種「覺而不動,照而不染」的活路。身有感受、心有念頭,皆不迴避,也不抗拒,只是在那裡觀著,看著,陪著。不是要趕走它們,而是明白它們來去如風。
四念處給了我一個很好的結構:身、受、心、法,層層照見,環環相扣。呼吸在亂時依舊流動,身體在疲倦時依舊存在,念頭在雜時依舊生起——但我不再迷失在其中。我不再是那個被風吹著走的草,而是那棵知風來風去的樹。
漸修的力量,在於平凡中見堅定,在日常中見永恆。
有時我也會質疑:如此緩慢,如此平凡,真能改變什麼嗎?但當我看著自己某個舊習不再自動發作,某個情緒不再立刻佔據身心,我知道,這就是修行。不是翻山越嶺,不是開示萬人,而是在日常中活出一種不被習氣牽引的自由。
這自由不是逃離,而是深深安住於當下,像老子說的「無為而無不為」。我不再用力追求什麼,也不再恐懼錯過什麼。我只是讓自己越來越像我本來的樣子,那個自在的、無罣礙的、圓滿的「我」。
頓悟與漸修,是一體兩面,如燈與路,缺一不可。
頓悟給了我方向,也給了我信心:我知道那條路是存在的,我知道自己不是永遠沉淪的凡夫。我也知道,回家的方向從未改變。這讓我在黑夜中走得不再害怕。
漸修給了我實踐的方法,也給了我持續的力量。即使今天沒有更清晰,即使明天仍有煩惱,我也不再懷疑這條路,因為它已成為我的生活方式,我的自然選擇。
一者明心,一者修德;一者頓見,一者久住。理為天命之源,事為人倫之實。將兩者統一於行持之中,就是天地人合一之道。王陽明說:「致良知即是天理」,這「致」字,既是直見理體之開悟,也是一日一省、一事一察之實踐。
如是照見,如是修行。
如夜話,至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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