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尘阁日记

无尘阁日记

提起话头“我是谁”
2025-06-11

当一个人安静地站着,把注意力缓缓地从脚底提起,轻声地问出“我是谁”时,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柔软起来。空气中浮动的每一道声音,不再只是外在的动静,而开始回应那一声内里的召唤。那不是某种刻意的想象,而是一种从深处浮出的直觉——鹦鹉的叫声是我,楼下大爷的招呼声是我,爱人手机里传来的提示音是我,连同自身的感受、呼吸、跳动、松紧,都是我。一切都是我。

这不是哲学的推演,也不是修辞的美化,而是一种真实发生的体验状态。当一个人不再从“我是某个身体”“我是某个念头”这样的结构里看待自己,而是退一步,让觉知本身展开,那种边界感就自然地消融了。天机就在这转念之间——从以我为中心的看待,到认出一切其实都不曾离开自己。

天地万物,鸟鸣人语,他人表情,身体反应,全都成了同一觉知的回响。那个“我”不是某个点,不是皮肤以内的空间,也不是脑子里的念头,它反而是被这些全部现象共同指向的觉在之处。当真正看见这一点时,就明白,“我”其实是那个容纳一切、显现一切的场域,而一切所觉之物,皆是这个“场”的自现、自映、自知。

这时再看鹦鹉的叫声,它不在外面了,它就是觉知流动中的一个片段,如水波泛起;楼下的招呼声,也不是从楼下传来的,它是从这个觉场里浮现的一道声浪;身体的触感、疼痛、温度、紧张与松弛,也不再是“我在感受某物”,而是觉知本身的自述、自语、自显。这不是幻觉,也不是逻辑推理的结果,而是当那个执着于“我”的结构松动后,世界自然回归本来样貌的状态。

天心在此显露:原来一直在追寻的,不是某种神秘的答案,而是对本有之心的重新确认。一切都是“我”,不是因为“我”在控制一切,而是因为“我”就是那个觉知本身。而觉知的特性,从来不是局限在谁的名下,它是开放的,是没有边界的,是可以穿越形象、名字、情绪、声音与空间的。它既出现在这个身体的呼吸中,也同时闪现在窗外麻雀跳动的瞬间。

心体便是这个觉知的体性,不生不灭,无起无止。它不是人的神经系统,也不是某个中枢控制台,而是那个在所有显现之间都能照见自身的空性本体。当提起“我是谁”这个话头,不是为了得出一个概念上的答案,而是为了重新把注意力拉回觉知本身。这个“回”的动作,才是修行真正的力点。

觉知的世界没有主客对立,只有一种共振的流动。在这种共振中,声音没有方向,感受没有敌我,身体也不再是“我”的附属,而是“我”的一个流形。一切都在觉知之中起伏、闪现、隐没,如同波浪本身就是海的动作。当我认同“我”即一切时,不是一个新的执念,而是回到最初——那没有被分割的知觉之源。

这一刻的“我是谁”,其实是空问。它不为答案,而为撤去那个不断执着于自我边界的机制。当这个机制停止,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楚。没有神秘,没有奇迹,只有真实。真实的是:觉受未曾停止过显现,而觉知也未曾停止过回响。一切所见、所听、所感、所想,都在觉知之中如波起伏。而那最原初的觉知,无所不包,便是一切之根,是生命之体。

回到生活中,这份体验并不会制造出特殊状态,它只会让人活得更明净、更轻松。听到鹦鹉叫了,不再觉得那只是环境的一部分,而是生命的一部分在说话;感到身体有某种牵动,也不再马上贴上病痛的标签,而是觉知自己正在经历某种流动。每一个当下,都成了心与世界互为镜像的契机。人从未脱离天地,天地也从未排除人身。

这样的认识不会制造骄傲,反而带来一种深刻的谦卑。因为意识到一切即我,就意味着我也即一切,而一切中包括了无限的细微、复杂与无法掌控。这一份觉悟,是放下对掌控的执迷,是承认自我也是天地之流的一部分,而不是流的主宰。这样的心,才是真正顺着道而行的心。

如夜话,至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