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尘阁日记

无尘阁日记

当“我”跟原本捆绑在一起的觉受解绑之后
2025-06-10

身体有种难以言说的不适时,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反应往往不是觉知,而是抵抗。这种抵抗很细微,甚至不被察觉,就已经渗入到语言与情绪的底层。口干,是“我”口干;肾跳疼,是“我”的肾跳疼;会阴坠胀,是“我”难受;肛门微痒,是“我”的困扰;后脑闷沉,是“我”的负担。只要一个“我”字一插入,整个感受就被私有化了,被框定为一个人的命运、责任、危险与沉重。

这是一种自动发生的认领机制。在身体不适浮现的瞬间,心没有停顿,没有观察,而是径直跳入“这不舒服是我”的等式之中。于是难受不再是难受本身,而是一个人的故事开端。那个故事通常不止一层,它会引出过往的经验、家族的记忆、关于老去的联想、甚至对死亡的忧惧。原本只是一个感觉,却被迅速套上“我”的标签,被注入意义、方向、焦虑与挣扎。

天机正藏在这个“我”的缝隙里。若在难受升起的一刻,不急着说“我难受”,而是仅仅去感受那一股干、痒、坠、闷的现象,那种绑定就会松动。这个松动,不是因为问题解决了,而是因为把握改变了。当“我”从感觉中撤退,感觉就只是一种波动,它不再是某个身份的象征,也不再是某个命运的警示。

觉知开始的时候,会出现一种淡淡的疏离感。这种疏离并非切断,而是一种本来的距离。感觉仍在,身体仍旧有它的反馈,但情绪的黏着度下降了。那种“为什么我会这样”的痛感渐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的在场。疼痛依旧有时会来,但没有了剧本的它,只是来一下,就停在那儿,不再扩展,不再挤压心神。

这一转变,是天心所在。真正的安,并不是身体毫无不适,而是心不再被不适主导。当心中不再执着于“这痛必须解释”,当头脑不再寻求“这个难受是否严重”,那份安静就会在身体最喧哗处浮现出来。安静不是麻木,它是一种无声的信任,一种肯定:哪怕身体有起伏,我也能与之并存,而不被其夺走存在的中心。

心体的智慧,在于同时容纳身体与感受,又不过度贴合其上。身体在痛,也许真有机理上的信号,也许只是瞬时的紧张所致;但心体知道,不必全部认领,也无需全部否认。它只是陪着身体走一段,像朋友那样,既不急着出主意,也不离开。觉受来了,就接住;它若消退,就让它去。没有大惊小怪,没有自我夸张。

“我”字的力量极大,它能让一个本可自然经历的身体变化,变成一种内心持续被拉扯的焦点。当“我”退后,觉受反而清晰了。那不是一种冷漠,而是一种宽容的照看。那种照看让人开始体会到:原来难受也有它的节奏,也有它的出口,也有它被看穿的那一刻。

在这一刻,天机浮现:心中的“我”不过是个习惯,是多年累积的反应路径。它试图控制一切,试图定义一切,试图保护自己免于所有不适。但越是保护,就越是强化“难受=危险”的回路。而当这条回路松开,不适也可以成为觉醒的契机。

天心之宽容,在于让一切都如其所是。身体跳痛,也跳;口干,也干;坠痛,也坠。而觉知者,只是静静陪伴着,不添加语言,不设定立场。那是一种柔性的明亮,是对现实的全然接纳,是一种无须辩护的存在。

心体之觉,回归于每一个呼吸之间。吸气时,带入觉知;呼气时,释放执着。每一个感觉升起时,就在那里陪着它,不加入判断,不急着推走。久而久之,身体依旧是身体,世界依旧是世界,而心已自由。那份自由不是脱离现实,而是在现实中看穿“我”字之幻。

这个过程没有神秘,也无需奇迹。它不过是一种重新学习如何与身体、与感受相处的方式。当“我”退后,世界打开。当抵抗消散,身体恢复了它最自然的语言。而心,也终于从无数“我我我”中走出,变得宽阔,柔和,有光。

如夜话,至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