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尘阁日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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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元”者,善之长也
2025-05-03

“元”者,善之长也。看似寥寥七字,却是千古开篇之语。《易经·乾卦》以“元亨利贞”四德为乾之本体,而“元”为首,正是万物初动之原力,是“善之长”,也是一切善的根源与总摄者。

要真正懂得“善之长”的内涵,不能停留在道德训诫的层面。它不是某种行为的规范,不是说“做好人”“不做坏事”那种外在尺度,而是一种生命流动的源头,一种天然涌现的、能引领一切走向和谐、生发、通达的力量。

就像一粒种子,从泥土中破土而出,向阳而生。它不需要别人的许可,也没有任何道德判断在先,只是因为时间到了、水土具足、内里的生机动了,于是便自然地生出芽来,长出枝叶,开花、结果。而这种“自然而然”的生发,就是“善”的本义之一。它不是人为强加的好,而是顺应天道、合乎时位的“好”,是一种无须评价的正当存在。

善是生之原理,不是评价体系。它不是站在高处看谁对谁错,而是扎根在最初的“元”中,像泉眼一样,悄无声息地流动着,润泽着每一个还未被遮蔽的生命片刻。

比如一个母亲抱着哭泣的婴儿,轻轻地哄着,不需要谁来教她怎么表达爱。她的动作可能笨拙,甚至带着慌张,但其中那种愿意回应、愿意接住另一个生命的本能之流,就是“善”。那不是一个判断出来的“我该爱孩子”,而是一个无法拒绝的“我正在爱”。那个时刻,就是“元”,是善的起点,是生命自己对自己说“我愿意继续展开”。

再比如春天的第一缕风,轻轻吹过冰雪还未消融的大地。它并不惊天动地,也不为谁而来,只是恰到好处地唤醒了冬眠的种子、树上的芽苞、孩子脸上的红晕。风不知道它做了什么“好事”,但它正是在“合天时”的那一刻到来,这种合宜、应时、润物的流动,就是“善”。

“善之长”之“长”,不是指一个管理者、支配者,而是那种“首动”的意思,是领头的、引发的、开端的存在。就像所有的水从山泉开始涌出,第一个涌出之点虽不显眼,却是整条溪流的起源。它未必最大、最强、最明显,但它拥有“动”的首要资格。而元,正是这第一动。而善,是那一动之中自带的和谐、和顺、生机、无伤的内质。

人之初,性本善。这句话曾被误解为“人必须学会做一个善良的人”,其实它更接近于“人的最初之性,是合于天地自然法则的,是带着与一切通融、共生、无伤害的结构而来的”。这就是“元”的本质,也就是“善之长”的意思。

想象一个孩子,他看到小狗在街边瑟缩着,什么都没多想,走过去把自己的围巾递给它盖上。没有评判,没有犹豫,只是那个瞬间,他的心先动了,他的身体跟着动了。这种第一念的起动,不是受外力驱使,不是为了“做好事”,而是出于“看到了我就动了”的本能回应。它并非出于理智,而是“无须思考的正确”,这就是善的精义,也是“元”的表现。

真正的“善”,并不复杂。它可能是地铁上为老人让座的一次起身,是深夜里看见朋友疲惫不堪时的一句轻声安慰,是看到花朵残败时心中微微一紧。这些举动或感觉也许并不伟大,甚至不被注意,但它们都来自某个不假思索、没有自我中心的念动。它们是顺着那一点点微弱但真实的生命感去回应世界,是一种“无我而为”的涌动。

所以“善之长”,不是说要我们去做领头的“好人”,而是提醒我们,所有真正的善,都起于那一念未染的“初”。而那个“初”往往是极其安静、微妙、难以用语言标识的。它先于概念,先于身份,也先于逻辑。它甚至不会说“我正在做善事”,它只会悄悄发生,在事过之后,你忽然意识到:啊,我当时没有犹豫,竟然就那样动了。

我们很多时候做不到“善”,不是因为我们不想做好人,而是因为我们离那一点“初”太远了。我们太忙着判断、计算、怀疑、修饰、比较,于是那股最初的动,就被拖延、质疑、打断了。善,不是刻意为之的努力,而是没有遮蔽时的自然反应。

“善之长”,其实也在说,那个未被污染的“初”就是我们最大的力量所在。它不依靠努力,不依靠意志,也不依靠道德,而是来自本源中的自然律动。每一个人都曾有过那种“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这样做”的念头,而那些念头往往带来了世界的某种温度、关系的某种松动、生命的某种展开。

当我们说“元为善之长”,其实是在提醒自己:与其设法去成为一个“善”的人,不如回到那一动未起前的宁静,看清自己起念的源头。当心念不夹杂、动机不复杂,任何一起身,任何一句话,都会带着一种自然而有力的善感。那就是“元”的状态,是所有德行之首,是万善之源,是大地之初春,是天道之第一动。

善,不是高挂在头顶的灯塔,而是藏在每一个愿意回应的当下,是那一念“我愿意”,那一瞬“我动了”的柔软。

你有没有注意到,那些你回忆起来最动容的片段,往往不是被谁表扬了,而是你自己也说不出缘由,却知道“当时就是对的”。那就是善在你体内悄悄地动过,那就是元。那不是来自思考,而是来自天命的某个轻轻一推。

而那一推,常常是最真实的你。你还记得它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