语言的习得,是一种“误认训练”
2025-04-13
一个孩子出生时,眼睛睁开,耳朵听着,身体在不断接收这个世界的讯息。那时的他,没有语言。只有感觉。风是风的样子,不叫风;母亲是温暖的怀抱,不叫“妈妈”;疼是一种刺入身体的变化,不叫“痛”。一切经验尚未被命名,一切感觉都是开放的、不加判断的。那个时候的世界,是直接的,是不分割的,是没有标签的。
可随着他慢慢长大,开始学语言,一切开始改变了。
大人告诉他:“这叫苹果。”他重复:“苹果。”大人鼓励:“对,很棒!”从这一刻起,一个结构开始运作了:经验与名字之间被强行拉了一条线,而经验本身的丰富、多样、难以描述,被压缩成一个可以复述的词语。
语言教育的本质,是压缩,是剪裁,是过滤,是将“此刻的鲜活经验”变成“可被社会理解的表达单元”。而这个过程,不只是表达训练,它更是一次深度的“误认训练”。
你被教导要用词汇去解释世界,但没有人告诉你:你所说的每一个词,都是对经验的简化、偏差,甚至扭曲。你被训练用“标准答案”去回答“这是什么”,而不是停留在“这是什么感觉”。你被鼓励去命名事物,而不是去和事物共处。你在语言的课堂上学到的,是“如何迅速归类”,而不是“如何慢慢体察”。
于是你学会了:看到一个四条腿的动物,叫“狗”;看到两片花瓣的植物,叫“花”;胸口闷闷的,叫“难过”;别人批评你,叫“生气”。语言给你一整套现成的解释系统,它用词汇为你建造了一个“可以被理解”的世界。但它也同时在每一次命名的背后,关掉了对“不能命名之物”的感受力。
你不再去感受“难过”真正的面貌,而是只要它一来,就叫它“难过”。你不再去辨识“愤怒”具体从哪里起、流向哪里,而是套用模板:“我生气了”。你的反应越标准,说明你学得越好,也就越“正常”。但也正是在这种正常的背后,你与真实经验的距离,被拉开了。
你活在语言提供的结构里,而不再活在语言之前的世界里。
缘起性空告诉我们:一切都不是固定的,一切都依赖因缘,一切都是流动的。可语言教育让你反复训练一个认知模式:世界是由确定的东西组成的,这些东西有名字、有定义、有用途,你要记住它们、使用它们、相信它们。语言不是只是让你说话,它其实是在塑造你的存在方式——让你变得“可控”、变得“分类清晰”、变得“能够被理解”。
于是,你从语言那里学到的不只是表达方法,而是一整套存在策略:用既有概念过滤世界,用固定词汇替代直接经验,用常见说法压抑独特感受。你成为了一个“说得出来的人”,但你也渐渐成为一个“不再直接经验的人”。
很多人到了成年之后,开始修行、冥想、沉思,他们以为自己是在“探索心灵”,但其实,他们真正面对的是:自己和真实经验之间被语言拉开的距离。他们不再知道什么叫“沉默中感受到自己”,他们只知道如何说出“我好像找到了内在的宁静”。他们甚至在冥想中,也会自动开始描述那个冥想状态,仿佛只有“能说出来的宁静”才是真的宁静。
这是语言的深层误导:它让你不断确认“可说之物”,却让你慢慢丧失对“不可说之物”的敬畏与聆听。
比如,你小时候第一次看见夕阳时,那种眼睛发亮、心脏悸动的状态,后来你学会了说“好美”。再后来,每次看到落日,你都只说“好美”,你以为你看见了美,但其实你只是看见了“语言的模板”。你不是在感受,而是在复读。而你离那最初真正的悸动,已经越来越远。
所以,语言的习得,从一种角度看,是一场对“实有世界”的构建工程;但从修行的角度看,它也是一次“误认机制”的内建过程。你不知不觉中接受了“词语等于实相”“命名即是真理”的潜规则。而“缘起性空”的观照,就是要把这个机制拆开,让你回到语言之前的感受之中。
这不是要你放弃说话,而是要你在每一次开口时,先问一问自己:我现在说出的,是经验本身,还是模板反应?我是在说“我痛”,还是说“我感受到了一个从胃部到喉咙之间的收缩”?我是在说“他对不起我”,还是说“我刚才在他的语气中,感到了一种我内心抗拒的投射”?
语言的训练让我们看起来更聪明,但觉知的训练让我们更真实。语言让我们成为社会的人,觉知让我们回到“尚未命名之物”的人。而性空的修行,就是穿越语言的幻觉,重新接住那些从未被说出的存在本身。
你不必否定语言,但你必须看清语言。
当你能这样说:“我知道我正在使用一个词汇来表达经验,但我也知道,这个词只是指向,不是本身”,你就开始松动了语言加在你身上的结构性误认。而这种松动,正是“人我执”的裂缝出现的地方。
你也许无法一瞬间解构语言的整个系统,但你可以从下一句话开始,慢一点,说浅一点,感受深一点。让你每一次使用语言的动作,都变成一次诚实的觉察练习。
而这,才是语言真正的修行方式。
by 楠哥 红尘炼心,知行一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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