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尘阁日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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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7年后再看《霸王别姬》:我们怀念程蝶衣,却都活成了段小楼
2025-10-25

那天,老影院门口飘着细雨,灯牌上闪烁着几个字:《霸王别姬·数字修复版》。有人撑着伞排队,有人举着手机拍照,更多人沉默地站在雨里。二十七年过去,光影依然冷艳。银幕上那句唱腔一出——“我本是女娇娥,又不是男儿郎”,全场静到极致。一个中年男人突然低声说:“那时候我才十岁,现在我都快五十了。”声音轻,却砸在人心上。原来我们都在变,只有那场戏没变。

再看《霸王别姬》,我们早已不只是看戏。那是一次重返人心深处的检阅。我们怀念程蝶衣,不只是因为他美,而是因为他活成了我们不敢活的样子;我们活成段小楼,因为那是我们不得不活的样子。

这部电影上映于1993年,导演陈凯歌,主演张国荣、张丰毅、巩俐。它拿下了戛纳金棕榈奖,至今仍是华语影史唯一。那一年,中国电影的票价是四块钱,《霸王别姬》在没有社交媒体的时代,卖出四千五百万票房。三十年过去,豆瓣评分依然是9.6分——140多万人给出的集体共识。这不是评分,而是一种纪念。

很多人第一次看它,是因为张国荣。后来他们才知道,那不仅是一部电影,而是一面镜子。

故事的开头是寒冬。妓女抱着男孩跑进戏班子,想让他有口饭吃。班主嫌孩子多了根手指,不肯收。母亲一句“娘手冷,水都冻冰了”,然后咬牙,刀起。血溅到地上。那一刀,是母亲逼生的,也是命运逼下的。那个男孩叫豆子,后来叫程蝶衣。

命运有时就是这样,越早懂事,越没退路。

豆子从此进了梨园,和师兄段小楼相依为命。打、骂、跪、唱,一辈子的命都被锁在台上。戏班有规矩:挨打不哭,出错重打。那句“我本是女娇娥,又不是男儿郎”,豆子唱不对。因为他知道自己是男的。师傅怒吼,板子落下。段小楼护着他,替他挨。那一刻,豆子抬头看他,眼神里的依赖,是命。

戏越唱越熟,错却越来越深。
他终于在烟袋的伤口和屈辱的夜里,唱出了那句“我本是女娇娥”。从此,人戏不分。

程蝶衣变成虞姬,段小楼变成霸王。两人台上缠绵,台下疏离。段小楼娶了菊仙,蝶衣的世界塌了一角。那场婚礼上,蝶衣穿着女装,哭着祝福。他说不出恭喜,只能唱。

菊仙说:“我知道你恨我。”蝶衣回:“我恨谁?我连自己都恨。”

他们活在一个时代的缝隙里,前面是战争,后面是革命。人活得像戏,戏活得像命。

段小楼是聪明人。他知道风往哪吹,就往哪站。对日伪,他低头;对运动,他顺从。他的逻辑简单:要活下去。蝶衣不懂。他以为唱戏就能避开人世,以为只要唱得真,世界就会饶他。可世界不会。

新政权要改戏,京戏变样板戏。段小楼说:“只要是西皮二黄,就是京戏。”蝶衣笑了笑,那笑是断裂的:“意境不对,就不是京戏。”于是他被孤立,被批斗,被打。那一场游街,他满脸是血,嘴角还在颤:“我也恨日本人,但他们没打我。”全场沉默。那不是胆怯,那是绝望的真话。

蝶衣的信念,一寸寸被撕碎。段小楼指认他是“给日本人唱堂会的汉奸”。所有人喊打。蝶衣看着段小楼,眼神空了。那一刻,他的心死了。

原著里,程蝶衣后来娶了妻,有了孩子,活得“像个人”。可陈凯歌删掉了那个结局。他说:“蝶衣不可能活成凡人。”于是电影的最后一幕,蝶衣穿上虞姬的衣裳,拿起剑,唱完“霸王别姬”,一剑封喉。台下的段小楼,目瞪口呆。戏落幕,人生止。

张国荣在片场拍那场戏时,一整天没说话。他只说了一句:“我知道她为什么要死。”没人问原因,因为大家都懂。

程蝶衣死在舞台上,不是为情,是为真。她坚持的那点“真”,在世界里早已成了奢侈。

我们都曾想做程蝶衣,纯粹、决绝、不妥协。可生活让我们变成了段小楼。懂得进退、学会圆滑、顺应潮流。程蝶衣活得像梦,段小楼活得像现实。而我们大多数人,都在现实里苟且,却偷偷怀念梦。

有一次在重映场,有个年轻女孩哭着说:“我希望自己能像蝶衣那样活。”旁边的男生轻轻说:“那你得有勇气承受毁灭。”两人沉默。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,程蝶衣不是我们想成为的人,而是我们失去的那部分人。

段小楼也不是坏人,他只是凡人。他在夹缝中求生,他怕死,也怕爱。就像大多数人。他不是背叛蝶衣的那一刻变坏的,而是在生活面前低头的那一刻,失去了自己。

心理学家荣格说过一句话:“人一旦失去了内在的完整,就只能靠外界的角色活着。”段小楼靠角色活,蝶衣靠信念活。信念被折断时,命也断了。

我在写到这里时,忽然想到一个细节。张国荣当年第一次见陈凯歌,在香港文华酒店。陈凯歌讲完剧本,张国荣的手在抖。他说:“谢谢你为我讲的故事,我就是程蝶衣。”那一刻,陈凯歌说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。后来拍完戏,他说:“哥哥不是演程蝶衣,他是程蝶衣。”

十年后,2003年4月1日,张国荣在同一家酒店跳下去。那天的香港刮着风,天空灰得像褪色的幕布。媒体报道时用了同一个词——“纵身一跃”。我不知道他最后想到了什么,也许是虞姬的那句“君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”。

有人说,他是时代的蝶衣。舞台谢幕,灯灭,人走。但灵魂还在,像一盏不灭的青灯。

《霸王别姬》被无数次复映、重剪、修复,可真正的修复从未发生。因为那种“疯魔”,那种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”的纯粹,已经被时代消解。现在的世界更喧哗、更安全,却也更温吞。我们学会了做段小楼,懂得收场,懂得止损,也懂得假装无所谓。只是夜深人静时,我们还会想起那句唱词,心里隐隐作痛。

豆瓣上有条高赞评论写得很好:“程蝶衣太清醒,所以才疯魔;段小楼太聪明,所以失魂。”短短两句,说尽了人间。

现实不是非黑即白。你可以理解段小楼的退让,也能敬重蝶衣的执着。可悲的是,这个世界越来越需要段小楼,越来越容不下程蝶衣。

我认识一个女孩,大学学戏曲。她说现在的学生没人愿意学《霸王别姬》。太难,太旧,也太沉。她试过自己排,可同伴嫌台词古,动作繁。她笑着说:“我也想学轻松点的,但一唱那句‘我本是女娇娥’,心就塌下去。”我问她为什么,她说:“我怕我也成了蝶衣。”那句“怕”里,是爱也是逃。

人活得越久,就越懂妥协的价值。可懂得妥协,也意味着失去纯粹。

《时代周刊》曾评价《霸王别姬》:“它讲的是爱,但更讲人性;讲的是时代,但更讲永恒。”永恒从来不是英雄主义,而是那一点点在泥沼里仍不肯脏的坚持。

程蝶衣的死,不是结局,而是叩问。问我们:你还相信真吗?还敢做自己吗?

当年他唱“说的是一辈子”,那一字一顿,像是誓言,也是诅咒。世人说他痴,其实他比谁都清醒。痴的,是心;醒的,是命。

我想起导演陈凯歌的评价:“程蝶衣的悲剧,不在他活不下去,而在他太想活成自己。”这句话像针,扎在时代的心口。

我们这一代人,见过理想被碾碎的样子,也学会了在尘土里重建自我。程蝶衣代表的是理想的极限,而段小楼代表的是现实的底线。人生就在这两者之间摆荡。你不可能永远是蝶衣,也不该永远是段小楼。你要在两者之间,找到属于自己的立场。

二十七年后,电影重映。银幕上,蝶衣回头,唱腔轻颤。有人擦眼泪,有人笑着说:“她还在唱呢。”是的,她还在唱。只不过观众都换了。

也许我们不该要求自己成为蝶衣。我们能做的,是在段小楼式的日子里,保留一点蝶衣的真。哪怕只有一点,也足够了。

正如一句古话所说:“虚室生白,吉祥止止。”纯粹的人不会多,但只要还有一束光,就不算全黑。

合十。如夜话,至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