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尘阁日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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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应聘过骑手,打过卧底电话,看了1907份判决,最后拼出了这部外卖平台进化史
2025-09-16

夜里十点,城市的街口依旧闪着外卖骑手的车灯。他们穿梭在马路的缝隙里,背后是沉甸甸的箱子,前面是系统滴滴催促的倒计时。很多人只看见了他们手里接过的热气腾腾的饭,却没看见他们在算法、合同、法律里被反复揉捏的身份。骑手这个职业,看似自由,实则被困在一张比雨夜更滑、更深的网里。我们应聘过骑手,打过卧底电话,看了1907份判决,才把这张网一层层剥开,拼凑出外卖平台的进化史。

刚开始的时候,外卖不过是餐馆的附属业务。老板找来一两个送餐小哥,出了事就自己负责。这是最直接的劳动关系,简单清晰。可当2008年外卖平台进入市场,规则开始改写。为了吸引工人,他们一度给出丰厚待遇,直接签劳动合同,甚至提供社保。那几年,骑手是真正的雇员,他们相信只要跑得够快,生活就能有所改善。

但好日子并不长。市场扩张的野心远比善意要大。平台发现,骑手太多意味着成本太高,于是把“灵活用工”的概念推了出来。众包模式出现,谁都能下载一个APP兼职送餐,看似给了劳动者自由选择权,实则悄悄削弱了劳动关系的确定性。你不再是员工,而是一个随时可替代的节点。

再后来,平台把配送业务外包给第三方公司,这些公司又层层分包。骑手明明天天开晨会、喊口号、听站长指挥,却在事故发生后被告知——你不是我们的员工。一个河北来的骑手邵新银,摔断双腿后辗转四次法律程序,始终没能确认劳动关系。他在法庭上反复追问:“那我到底是谁的人?”可所有公司都把头摇得干干净净。这个追问,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孤单,而是数百万骑手的集体困境。

更荒谬的是,后来我们发现,大量骑手甚至被批量注册成了个体工商户。昆山的某个小镇上,几十个骑手的名字被整齐排列进“某号商务服务部”。这样一来,他们在法律上就成了“创业小老板”,一旦受伤,不是工伤,而是“自负盈亏”。在广西钦州一个产业园区,三万多个骑手被集体注册,放眼全国,疑似骑手个体户高达160万。数据让人头皮发麻。这不是劳动关系的模糊,而是赤裸裸的消解。

我们去问骑手,他们自己怎么看。有人苦笑,说自己明明在晨会上喊迪亚斯的口号,却被告知与迪亚斯无关;有人叹气,说工资是太昌公司打的,个税却是另一家公司缴的,自己连哪家公司是老板都搞不清楚。最扎心的是那些被迫喊口号的视频:“用好活,好生活,我是某某,我为双创点赞。”表面是创业热情,背后却是制度性卸责。正如一位企业律师冷冷评价的:“在资本眼中,他们不是资产,而是负债。与其承认他们的存在,不如用一串数字代替。”

判决书的数据说明了一切。最早期,外卖平台百分之百被认定为用人单位。随着外包、转包的深入,这个比例骤降到不到百分之一。责任就这样一层层甩出去,最终甩到骑手自己身上。骑手像烫手的山芋,被层层传递,最后只能自己吞下。法律成了他们与平台之间最遥远的距离。

有人说,法院难道真的分不清这些套路吗?一位灵活用工平台的人告诉我们:“这是概率问题。”如果骑手追讨工资,失败概率极高;但若牵涉到工伤甚至死亡,法院才可能“认定关系”。换句话说,钱小命大,命比钱更能打动法律。我们调研的1907份判决里,蓝色曲线代表工伤,黄色曲线代表报酬。工伤案劳动关系被认定的比例明显高于工资案,到了个体工商户阶段,这种差距更是刺眼。

地域差异同样残酷。北京的法院认定比例能达到九成,而天津不足三成。对于骑手来说,选择法院的那一刻,命运就被注定了。更残酷的是,哪怕赢了官司,也未必能拿到钱。许多配送商资本金只有几十万,甚至已经注销。904家配送商里,超过六成没有实缴资本。你去告,判决下来了,公司却早已空壳化。判决书在手,赔偿金遥不可及。

现实里,骑手们在系统的“倒计时”里一秒一秒拼命,却在制度的博弈里输得彻底。平台对外宣称“灵活用工是创新”,媒体也常被带动着说“骑手不在乎社保”。可我们深入调查才发现,骑手不是不在乎,而是没得选。有个骑手在送我去站点应聘时,还笑着安慰我别怕他那辆没前刹的车。项目快结束时,他突然发来一条消息:“我看到超市在招人,五险一金,你去试试。”那一刻,我心里发酸。他们并不是不渴望保障,而是活得太逼仄。

今天我们拼出的这段进化史,不是学术研究,而是活生生的生活切片。它告诉我们,外卖平台从最初的直接雇佣,逐渐演化为外包、转包,再到个体工商户。每一步,都是责任的剥离与风险的转嫁。资本一步步把骑手推离劳动法的庇护,把他们从员工变成数字,从人变成符号。我们能做的,就是戳穿这层层包装,看清真正的矛盾。

在政策层面,国家已经在2021年出台要求:即便采取外包模式,平台也要对劳动者的权益损害承担责任。然而平台至今依然推脱。正因如此,我们坚持把案件打到法院,希望让“权责统一”真正落地。因为法律,不该成为甩锅的工具,而该是劳动者最后的庇护。

这一路,我们看过骑手在夜里低头发愁的神情,也见过他们互相搀扶的背影。我们看到志愿者在午夜还在分析判决数据,也看到骑手在微信群里提醒同伴别去注册个体户。有人说,这是绝望的事业;也有人说,这是最后的希望。我们想说的是:法律会迟到,但不会缺席。

遗憾的是,很多骑手没能等到那一天。有人倒在夜班的出租屋里,有人摔进城市的坑里,有人躺在手术台上还在惦记家里的孩子。可这些故事,不该就此湮没。正如一句古话所说:“虚室生白,吉祥止止。”只有当虚假的光环被拨开,真正的公平才可能落到每一个劳动者的身上。

我们记录这一切,不是为了愤怒,而是为了记得。也许答案未必立刻出现,但愿我们都能不再对送餐上门的那双手视而不见。合十。如夜话,至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