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尘阁日记

无尘阁日记

所有内耗,都是“天地不交”:接上这个接口,立刻通气
2025-09-10

凌晨一点,空调压着低鸣,办公楼的玻璃像水面一样冷。我盯着屏幕里那行进度条,动也不动;同事在群里发了个问号,像一粒钉,钉在心上。事情并不复杂,任务也不难,难的是我和自己打成了一团死结。明知要推进,手却缩回去;明知要沟通,话却拐弯。身上的力气越攥越紧,脑子里的声音越拉越远。那一刻,我忽然想到《易经》里的一句话——天地不交,否。原来这就是内耗的样子:上不接下,下不通上,阴阳相背,气脉不行。不是没有路,是路被自己堵住了。

在那间灯光发白的会议室,我们经历过类似的早晨。甲方要版面,乙方要流程,产品要需求清单,市场要时间窗口。所有人都在努力,所有人也都在相互牵拉,像扯一张太紧的网。看上去谁都没犯大错,结果是项目在原地画圈,像在冰上踏步。若把镜头推近一点,就会看到那根本的裂缝——场与场之间没有实打实的“交”。目的与手段没有交,短线与长线没有交,人心与事实没有交。于是内耗就冒头了,像一只看不见的手,使劲拨你一下,再拨你一下,拨得人心里发晕。

《易经》谈否卦,卦辞说:否之匪人;不利君子贞;大往小来。意思是整体气运闭塞,志向高的人按常道行事不利,于是大的退、小的进。象传又说:天地不交,否;君子以俭德辟难,不可荣以禄。妙在一语中的“交”。天地不交,才叫否;能让阴阳相与,才现通道。所谓内耗,不过是把该交的地方掐断了,把该顺的势折回去。你看,是不是这样的画面:会议桌上人人自证,人人讲理,人人都对,人人都累。每个人都在往上拱,却没有人真正把关系接上。

内耗先发生在身体。你坐着,肩膀却悄悄耸起;你盯着屏幕,眼珠却在躲避;你以为在动脑,实际上在自我攻讦。心理学把这种来回拧扭叫作反刍,就是把同一块情绪在心里来回咀嚼,越嚼越苦。它的机制像否卦:信息与情绪不交,认知与行动不交。你给自己下命令,要完美,要稳妥,要万无一失,于是下一条命令又跳出来,说时间在走,窗口在关。两条命令相互抵消,你的手像夹在门缝里。脚步没有迈出去,心已经跑了万里。

内耗也发生在关系。两个好朋友合作,原本分工清楚。到了关键点,一个人想先把框架敲定再填内容,另一个人想先把故事写出情感再回收结构。表面上的分歧只是一种风格,背后的真实却是“不交”。情绪没有交给事实,事实没有回来安抚情绪。你说我们先定框架,他听成你否定他的灵感;他提议先写情节,你又误以为他逃避标准。没有谁错,错在两人的“气”没接上。那一刻如果有人能把“交”这一钩勾出来,先把目的对齐,再把节奏互换,内耗立刻会松半截。

内耗还会发生在价值观。组织里常有两股看不见的潮水,一股叫“扩张”,一股叫“守成”。扩张追速度,守成要稳态。二者本是阴阳互补,可当它们互相厌弃,彼此不交,场域就闭塞了。管理者若只允许一种声音,另一种就会地下化,地下化之后便以“消极拖延”的方式反击。你看似在推,底层却在拉;你看似在稳,外圈却在跑。天地不交,不是天的问题,也不是地的问题,是“交”的问题。

讲到这里,似乎人人都懂道理,真正难的是“怎么破”。象传里那句“君子以俭德辟难,不可荣以禄”提醒得很静。俭,不是穷,是节制,是把复杂收束成必要,是把虚荣的边角料剔除。辟难,不是绕,是正对着难点开一条缝。不可荣以禄,则是提醒我们别用眼前的好处裱糊裂缝。落在现实里,内耗的破法,往往从“减”开始。减少无效的证明,减少无谓的猜心,减少空转的流程,减少反复的口号。减到核心就露面了,露面的那一刻,阴阳自然会合。

我见过一个团队做得漂亮。那是年中复盘,会前彼此都心知肚明,几项指标没有过线。旧的做法是互相解释,一堆图表把责任稀释。那一次,负责人在白板上写了一行字:今天不谈借口,只谈接口。随后,他把工作拆成几段必须“交”的接口——信息如何到产品,产品如何到运营,运营如何到复盘,复盘如何回到战略。每个接口只问两句,上一段给了什么,下一段要什么。短短两小时,大家像把堵塞的管线一节节打通。会后有人感叹,这次不是批评会,是接线会。接上了,气就顺了。气顺了,劲道才回来。

否卦的对卦是泰,地在上、天在下,相遇相交。泰卦象曰:天地交泰,后以财成天地之道,辅相天地之宜。你看,还是那个“交”。很多人盯着否,盯着“闭”,盯着不顺,盯到心灰意冷,却忘了否的背面就是泰。两者不是静止的标签,而是可以互化的势。把不交的地方交上,把相背的地方调顺,闭塞自然就化开。我们日常的修行,也不过如此——把目的与手段交上,把短期与长期交上,把人心与事实交上,把个人与团队交上。

在个体层面,内耗常常像两股互相拉扯的念头。一股要前,一股要后;一股要掌控结果,一股要逃避责任。拉扯的根上,往往是对不确定的恐惧。人怕失去,也怕得不到。于是把自己抻成一根过紧的弦,音色尖,易断。可《易经》讲顺势。顺,不是躺平,是把力放在能形成“交”的方向。比如写作,把“我要甩开所有人”的焦虑换成“我要把这一段落入读者的生活”的交;比如沟通,把“我要赢他”的执念换成“我要接住对方真实的担心”的交;比如选择,把“我要一次到位”的贪心换成“我要让下一步可逆”的交。你会发现,心里一旦出现“交”的目标,动作立刻不同。

在情绪层面,内耗常把人拽进反刍。你会在夜里和自己吵架,反复回放一个眼神、一句话,像搓一粒石子,搓到指尖发痛。破局不是压,而是换手。把情绪交给身体,把身体交给当下。去跑一公里,去洗一只碗,去打一个电话,把纠缠从头脑移到能落地的动作里。动作像导线,把郁气导向现实。现实会反馈,反馈会改变情绪。这也是一种“交”。很多人以为这太简单,不够酷。可气脉的通畅,从来靠简单的规律。天地不交,先让手和地交,让眼与光交,让心与气交。

在认知层面,内耗也有常见的陷阱。比如过度概括,把一个具体的失败扩大成人格否定;比如读心谬误,把对方的沉默幻想成恶意;比如非黑即白,把复杂世界压进两分法。它们的共同点,就是“断”。把相连处切断,把可能性切断,把灰度切断。修复方式,是把断处接回。把一次失败接回一次尝试,把一次沉默接回一次询问,把非黑非白接回具体情境。你肉眼可见地在做连接,心就从否卦往泰卦过渡半步。半步就够了,半步之差,天地相感。

在组织层面,内耗多半出在规则的空白与权责的模糊。流程越长,接口越多,否象越容易出现。破法是让每一段“交”都有主事人。不是找替罪羊,而是找牵头者;不是立规矩发罚单,而是立交界做承诺。承诺不是豪言,是可验证的“我将把什么在什么时间交给谁”。承诺多了,信任多了,内耗自然少。有人会说,现实何其复杂,哪有这么理想。是的,所以才要从一角破开,而不是试图一口吃完。否卦教人耐心,教人节制,教人识时。该俭,就俭;该忍,就忍;该让,就让;该断,就断。俭与忍,不是委屈自己,而是为“交”腾地方。

在亲密关系里,内耗像两条平行线。你有你的努力,他有他的努力,但两条线并不相遇。你以为在表达关心,他听成在控制;他以为在让步,你感到被敷衍。语言没有交,期待没有交,生活就像两条天空的航线,看得见,靠不近。破局靠一个简单的动作——改“描述”代替“指责”,改“感受”代替“评判”,改“请求”代替“命令”。一句“你总是”会让天地再度背离,一句“当你晚归我会担心”会让风向转变。交不是投降,交是两边都伸出一只手,握住中间的空气,然后一起把它捏实。

在自我发展里,内耗常伪装成“完美主义”。你总在等更好的一刻,等更全的资料,等更充分的准备,等到时间把你的热情吸干。《庄子》说虚室生白,吉祥止止。给心一个空处,光才进来。要把“空处”当作功课,不是什么都塞,而是让必要之物落定。必要之物落定,便是“交”的条件。你把目标与资源交上,把能力与场景交上,把节奏与体力交上。这样的结合,是对现实的温柔,是对自我的尊重。

内耗为何总在紧要关头突然加压?因为“否”有惯性。一个周期里没有完成的对接,会滚入下一个周期,一层层叠到你身上。破惯性,靠仪式。可以试一个小小的段落结束礼:每完成一个阶段,就写下三句交代——现在到哪,下一步是谁,需要谁的支持。把它发出去,像把气从胸口推到场域。场域接住了,你就轻。轻不是轻浮,轻是轻盈,是那种可以继续往前的状态。

也想给那些总与自己较劲的人一句劝。别把内耗当成你的全部。否卦不是命,是象。象是用来提醒,不是用来吓唬。你感到闭塞,是因为你在意,是因为你仍然想对这个世界有所贡献。把在意交给行动,把贡献交给具体的愿望。愿望不必宏大,它可以小到“今天把一个电话打完”,小到“今晚走下楼去吹风”,小到“明早把邮件的第一句写好”。每一个小小的交合,都会在你体内建立一种新的神经路径,让否的惯性被泰的起势一点一点替代。

回望那些走出内耗的人,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姿态:肯把身段放低,肯从更小处交起。不是拒绝理想,而是拒绝被理想挟持;不是放弃标准,而是放弃让标准变成鞭子的冲动。他们不把关系看成输赢,而是看成能否接通;不把工作看成自证,而是看成共成;不把生活看成题目,而是看成对话。对话里,天地互见,你见我,我见你。互见之处,否象自然消散。

夜已经深了,窗外的风走过树梢,我的手机屏幕暗下去。今日的阻滞仍在,但我知道明日该从哪里先接。先把那封拖延太久的信发出去,先把那个要面谈的人叫来坐下,先把那段在心里绞的情绪交给一段路,去走一走。一个小小的“交”,能把一整天的“否”扭转。天地未必立刻交泰,但人的气脉会先行一点。先行一点,路就出来一点。路出来一点,心就明一点。明不是喧哗的亮,是能看清脚下石子的那种亮。

愿你在闭塞的日子里,记得那句古老的提醒。天地不交,否;君子以俭德辟难,不可荣以禄。俭,是收回虚张;辟难,是直面要害;不荣以禄,是不拿面子遮羞。把这些放在心上,你会慢慢学会与自己和解,与人相接,与事相成。等哪一天回头,你会发现,内耗不过是一段习气,而非你的天命。你借着一处处小小的交,重建了与世界的通感。那时的你,站在窗前,能感觉风从夜里穿过,轻轻掀起窗帘,像一只温柔的手。合十。如夜话,至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