任何的宗教都是指月之指,而非月亮本身
2025-08-20
别把手指当月亮看,心到哪儿月就在哪儿。
世间的教法多如夜空繁星,名字各异,仪轨各异,说法各异,却都在做同一件温柔而坚定的事——抬起一根指头,叫我们看向黑暗里的一轮月。指头是必要的,因为幼童看月,须得有人指;指头也易误,因为心一急,便把指头当成月亮,握得紧紧,咬得死死。你说“任何的宗教都是指月之指,而非月亮本身”,我深觉这一句话,正点在人心的要害。它回答的不是谁对谁错,而是“如何不迷路”;它提醒的不是弃绝路径,而是“别在路上扎营”。在这个分裂又喧哗的年代,我们太习惯用标签代替体认,用口号代替看见,用阵营代替真相,于是指头越来越粗,月亮越来越远。此刻重提“指月非月”,不是否定一切,而是请我们把目光抬高半寸,把执念放低半寸,容许真意像清风那样吹进来,轻轻,却能把浑浊吹散,把急躁吹低,把心灯吹亮。
若说“指”,它有道,也有术。道是方向,是为了叫我们别失措;术是方法,是为了让脚下有落点。基督教以爱为指,召人由我执走向相与的空间,从仇恨中走向饶恕;伊斯兰以顺为指,召人由散乱走向清明,由自恣走向节律;中华以和为指,召人由偏激走向中道,由抓取走向成全。指有千千万,或温或烈,或简或繁,都是为了让我们不至堕入黑暗、不至陷于荒凉。可一旦把指当月,麻烦便起:爱只爱圈内,顺只顺己意,和只剩圆滑;戒律变执念,典章成枷锁,词语替现实,誓言盖体验。于是信仰成了标签,修行成了姿态,讨论成了斗气。我们在相上使力,忘了相后有义;我们在术上紧抓,忘了术外有道。佛教言“但以假名”,道家言“执古之道”,圣贤的意趣都在反复叮咛:名字只是临时的桥,仪轨只是权巧的筏,到了彼岸,要下桥,要舍筏。桥与筏不可少,却不该成为新一座牢。理解到这里,便知“指月”不是轻蔑手指,而是珍惜手指并不困于手指;不是嘲笑路径,而是行在路径又不被路径所缚。
真正的转身常常发生在毫不张扬的时刻。你在深夜街角抬头,看见云缝里露出一小片月光,忽然明白这一天的烦躁并非全是真;你在厨房刷碗,泡沫一簇一簇升起又灭,忽然知道“念起即觉,觉之即无”,心头的硬块松了些;你在医院走廊等报告,想象千头万绪,忽然学会把气息一呼一吸交给当下,便能不被未知牵着走;你在屏幕前论战,句句都似利刃,却在打下一行字的刹那停手,问自己:我是在护持真见,还是在捍卫虚荣?这一停,像把手从喉咙边移开半寸,声音柔了,世界也不再只有赢和输。这样的刹那,就是指头变透明的刹那,就是指月不碍月、月光落到心上的刹那。它不必惊天动地,不必钟鼓齐鸣;它只是让你在最平常的地方,忽然与“更大的自己”对上了眼。爱,于是越过对象,变成“愿一切众生得安稳”的宽;顺,于是超越屈从,变成“与理相应,与道相亲”的稳;和,于是不再和稀泥,变成“各得其所,各美其美”的圆。此处没有二元的紧绷,没有立场的戾气,像水遇水,像光合光,你我同在一片明处,不必你输我赢,也不必我压你低。原来所谓“月”,从不是某种神秘的远物,而是当下清明的知见,是不被名相牵动的自在,是随顺因缘而不失本心的定。
回到人间烟火,我们仍要说术,因为没有术,就落在空洞的口头禅里。第一个术,叫“认指”。认清自己所依所习的指,是哪一支,指向何处,何时好用,何时碍事。祈祷是指,念诵是指,礼拜是指,打坐是指,行善是指,守戒是指;在心乱时,依之以安;在心稳后,不执其形。第二个术,叫“看月”。看月不是虚无,而是在每一件具体小事里寻找那一缕不被相扰的明:做决定时,问问有没有被面子拉走;说重话时,问问有没有被怒意推着跑;面对诱惑时,问问有没有被短利遮住远方。若能连问三次,月光便会露头。第三个术,叫“忘指”。忘,不是扔掉,而是不再与之纠缠。行住坐卧,都让法自然地流过,不必时时证明我在修,不必样样表演我在修。用过便放,得法便敛。久而久之,你会发现:原来爱可以无声无影,像春风拂面;原来顺可以铿锵有力,像大河东流;原来和可以直指是非,像秋水澄明。那时的你,既会礼拜,也能俯身;既懂经义,也能煮汤;既能讲道理,也愿意听人说完一句话。你不推开任何一个传统,也不把自己封在某一面旗帜下;你在桥上走过,便知道桥的恩德;你到岸时回望,便知道桥不等于岸。人问你信什么,你笑说:我信明,我信诚,我信一切可令心柔软、令行端直、令人相爱的事物。人再问月何在,你抬手指向窗外,又轻轻把手放下,让夜风自己带话。
于是我们明白,为何当下迫切需要这点分辨。这世上快速、躁急、短兵相接的争论太多了,算法把“指”放大成巨影,情绪把“指”硬化成钉子,人人忙着挥舞,人人忘了抬头。我们若肯用一盏小小的心灯照看自己:我此刻是在抓相,还是在近月?我此刻是在求胜,还是在求明?只要如此自问,刀便可化针,针便可化线,线便可缝起破损的人我之衣。指月之指因此不被丢弃,宗教因此不被轻贱;它们仍有它们的温度、它们的秩序、它们的光,只是我们不再拜指为月,不再以相为实。我们在传统的怀抱里得到安慰,也在“离相”的胆识里得到自由。走到这里,便知所谓圆满,从不在悬空的彼岸,而就在脚下的一步、两步、三步。每一步走得诚,每一步走得静,每一步都能让指与月不相妨,让人在人间也能住在海里:爱之海,顺之海,和之海,真如法性之海。到这一刻,路依然多,指依然多,月依然一。我们彼此作伴,彼此作证,彼此相勉:看月,看月,看月。
合十
如夜话,至此
推荐阅读:阿兰·瓦茨《禅之道》(The Way of Zen),林晓筱等译,南京:译林出版社,2017年版,ISBN 9787544765314。作者以清晰而跨文化的视角,阐明“指月非月”的禅宗旨趣,区分教法与体证,适合在当下语境中融会贯通地理解“离相而不离世”的修行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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